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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,女孩來找我,說是想找我說說話。女孩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,當然,我不會拒絕的──如果說偶爾可以成為朋友的避風港,甚至是垃圾桶的話。

那天,我們約在那個老地方,很安靜,可以悄悄地說話、悄悄地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人和車、悄悄地吃喝點東西,就像是把自己暫時隱藏在城市裡的某一個角落裡,完全隱形的好地方。

一如往常,我們走進店裡,坐在那個我們都很喜歡的老位置。今天客人不太多,老闆看來也很悠哉,頗適合談心底話的氛圍。店裡頭還是充滿了各種花茶和小餅乾的味道。

女孩看來一如往常。她當然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絕世美女,也不是纖纖細瘦弱不禁風的類型。總之一句話,她長得不算美,但也不會太差。說她是我的誰呢?朋友。算是可以說說心底話的那種,不過沒到膩成手帕交就是了。或許是因為這樣,她才願意告訴我這個故事吧。

「你最近過得好嗎?怎麼想到找我?」我說。

「喔。很好。」她咬了一小口巧克力餅乾,不太甜,但是烤得很香的那種,算是老闆的得意食譜之一。

想從女孩口中套出什麼簡直是白費工夫的一件事,她想說就自然會告訴你,不想說的話,就算拿刀子在她面前晃,威脅要砍她脖子都沒用。我咬了一口椰子餅乾,是老闆新推出的口味,有很濃很濃的椰漿味道。

時間悄沒聲息地走過。應該過得不太久吧,我手上的小椰餅還沒吃完。

「你知道桔梗的花語是什麼嗎?」女孩開口打破沉默。

「怎麼這樣問?」

「他送了我一枝桔梗花。那時上面開了三朵,還有兩個花苞。可是有一個花苞太小,開不了。現在我桌上的瓶子裡只剩一朵孤零零,算是開到一半的桔梗。」

「他?」

「嗯。我跟你提過的那個。」

「什麼時候的事呀,我是說送花。」

「情人節。」

「天哪,桔梗哪裡能活那麼久?快一個月了耶。姑娘,你也真是厲害。」

「是嗎?還好吧。勤著點換水,每天剪剪枝,好快唷,快一個月了。」

我知道女孩愛花。有空時經過花店,她倒是常常買花送給自己。

「欸,那你們現在處得好嗎?」話一出口,我就覺得白說了這一句話。倒不是因為我會讀心術還是什麼的,只是因為沒事的話,她是不會來找我的,那這種大概就不會是所謂幸福美滿的事。

「該怎麼說呢?沒有開始,自然就沒有結束。」不能算是笑,也不算是嘆氣,就是那樣一個輕輕的動作。

「嗄?」

她望了望窗外。最近老是這種飄著濛濛細雨的天氣,有時候撐傘嫌麻煩,有時候不撐傘還真的會沾得渾身濕答答的。

「他還是把那句話說出口了。看得出他下了一定程度的決心。可是那天我沒有給他答案。」女孩吃了第二片巧克力餅。

「喔。然後?」我喝了一口茉莉花茶。沒有過於濃烈的香味,但是足夠讓人腦子清醒過來。

「之後他打電話告訴我,他不是不再愛我,而是前一段感情讓他受了太重的傷,他沒力氣再嘗試一次。」

「這算是什麼理由?」我心裡老實說,是有點懷疑,應該還有點生氣吧。情人節花都送了,話也說出口了,怎麼沒幾天時間就變了?

「你別生氣。我不覺得這是他的錯。是我覺得我們之間不能再這樣不清不楚下去,是我要他好好想想我們能走到哪裡去。」天哪,妳在想什麼?這種男人!

我拿起一塊奶油餅,一口塞進嘴裡。

「妳不懂的。」對呀,我不懂。妳不說,我怎麼會懂?

「就算我們都下定決心試試看,這條路終究是會很崎嶇的。當初他說那句話,我猶豫的原因就是因為覺得我們之間不會有結果。」

「為什麼?妳太早下結論了吧。」

「我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了。而且,我不了解他,他也不可能有多了解我。」這我倒相信,畢竟女孩心裡是很細密的。很多事情其實都看在眼裡,祇是說與不說而已。

「我從來就沒有期望過我的情人能夠做什麼很浪漫的事情,例如說送九十九朵紅玫瑰,還是每天開車來載你之類的。或許就像是你說的吧,雖然我們都很忙,但是只要他每天撥出一分鐘打電話給我,告訴我他今天過得很好,然後問問我晚餐吃了沒,這樣我就滿足了。」

「你真容易滿足耶!」

「你知道的,就像是日劇裡面男主角跟女主角的對話,『雖然東京鐵塔的燈每天在十二點準時熄滅,但是隔天下午五點,它就一定會再亮起來』。我要的是那種安心的感覺。」

「可是他知道這就是你要的嗎?」

「這就是他不了解我的地方。他沒問,你知道我是不會說的。再說我們之間根本就還沒有進展到那裡。」

「要是全天下的男人都這麼了解女人,我猜大概所有的小說、連續劇、電影都演不下去了。再說要是男人這麼聰明,大小姐你大概也會覺得怕怕的吧?」

「不會吧。我喜歡棋逢對手的感覺。」

呃,你現在是清醒的還是在作夢?

窗外的雨似乎停了,但是太陽還是沒露臉,陰陰的天。

「其實,我心裡面的景象就是找片草地,有風景的那種。然後我們在一起唸書,可能是他枕在我大腿上,聽我讀村上春樹的邊境近境,或者是我托著腮幫子趴在草地上,聽他念台灣發展史,或者是我們背靠背,看著自己的書。陽光穿過樹葉灑在身上,還有涼涼的風吹過來。我喜歡那種光影的移動感。這樣就夠了,真的就夠了。」

知易行難。開口說說很簡單,但是有實際執行的困難。

「很難嗎?」

「我老實說,我覺得妳是在作夢。」

「或許吧。所以我說我跟他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。也許這樣很好,畢竟在還沒有投入太多的時候趕快收手,對彼此的傷害最小。」

「妳害怕?你連試都沒試。」

「嗯,應該可以這麼說。」

女孩一向是很理性的人。不確定的感覺的確會帶來某種程度的恐懼,但是這也是愛情的本質不是?因為如此,愛情才美麗,才引人遐思呀!

「對了,到底桔梗的花語是什麼?」

「我也不知道。我查查再告訴你。」

女孩就算不知道,也不可能查不到,尤其是這麼冰雪聰明的人。我懷疑她是不想查。

「你知道嗎?他那天送我花的時候問我知不知道。我照實回答我不知道,他接著說他也不知道。可是我有那種感覺,他實際上是知道的,只是因為覺得我裝傻,所以他不說。」

「欸,這我就不知道了,畢竟我沒見過他。」

「我了解他不比你多唷。」

女孩喝了一口殷紅的洛神茶,輕輕笑了一下。她的笑還是有那種動人的魅力。

該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了。好喝的茶、好吃的餅乾,還有一個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故事的下午。

推開店門,拿起雨傘,還濕漉漉的。

「我曾經以為我看見通往愛情的道路,可是我發現那只是以為。他曾經說,他陷進了愛情的陷阱裡,而且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大洞。我真的很慎重地考慮過要丟個繩子還是手電筒給他,幫他爬上來,甚至想我乾脆也跳下去陪他好了,可是終究發現他不過是踉蹌了一下,因為路上不平的小坑洞。」說再見之前,女孩這麼說。

我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,甚至不曉得該說什麼。女孩的心裡最少有些難過吧,不管中間的過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。整個下午女孩說故事的神情就像是在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,淡淡的,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。別說沒掉一滴眼淚,就連眼眶都沒濕過。女孩還是一樣的堅強,穿過小巷時的步伐一如往常,過馬路時還跟我揮揮手,才轉身沒入人群裡。回家之後,她會掉幾滴眼淚,算是為自己的故事多多少少哀悼一下嗎?我不知道。沒哭的原因有兩種,一種是真的覺得沒什麼,一種是哀愁太深,所以哭不出來。所有的情緒應該都是如此。這對她來說,究竟算是夢想的幻滅,還是會深深埋在心裡最深的那個角落的一段回憶?

雖然我對花語沒什麼研究,但是一支應該表示唯一,桔梗代表的應該是不變的愛吧。這真的是男孩心裡的話嗎?而女孩這麼悉心照顧僅剩一朵半開花的桔梗,為的是什麼?真的是如她所說,看到那麼脆弱的花苞努力吸著瓶裡的水,努力撐開一瓣瓣緊緊交纏的花瓣,就只為綻放開來看這世界一眼,所以不忍心丟了它,即使花瓣的邊緣已經開始有乾枯的跡象?

只有女孩心裡才明白所有的答案。  

((By 村上春樹)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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